天色已經十分暗了,球場上只剩下兩個人。四歲的小傑還興致高昂,一腳踢去,眼看著球滾進了草叢,回過身來,對旁邊的大人說:「你去幫我撿回來」。
如果您,親愛的讀者,是小傑「下令」的對象,會有什麼感想,什麼反應呢?「球是你踢的,憑什麼要我去撿?」;「懶惰的小鬼,只想踢球,卻不願意撿球!」;「好大的膽子,居然敢對我發號施令!」;「你媽怎麼教你的,怎麼可以這樣支使別人?」;「你這個小孩真是無法無天,一定是從小沒好好教訓過!」……。
我們不一定會說出口,但打從心底就是會冒出這些句子來。球上的那個大人,大概也不例外吧,然而,由於某一種原因──什麼原因,待會兒再說──他很謹慎,小心翼翼地問小傑:「你為什麼不自己去撿?」
「爸爸說那草裡面有蛇。」「那你還要我去撿?」「可是你是大人啊,爸爸說只有大人才可以到草那裡去」。如果是您,親愛的讀者,這時候會有什麼感想,什麼反應呢?
您會開始深刻的內省:原來小傑反倒是一個十分聽話的孩子,他牢牢記著爸爸的話!然而,並不是每一個孩子都能記得大人的教導,是不是爸爸曾狠狠地教訓過他?但這又與我們前面的推測矛盾,因為小傑是那種「不怕人」的小孩,一般的小孩絕不敢隨便要求別人去撿球。原來小傑並不是對旁人「下令」,他只是對任何人都充滿信任罷了──他還不知道在我們成人的世界裡,要別人做事並不容易,必得低聲下氣,婉轉央求,換句話說,他還沒有學得應有的禮貌,也就是還沒有社會化,所以,也許我們還不應該就這樣幫他去撿球……。
球場上的那一位大人於是說:「那我陪你去撿好不好?」小傑高興得跳了起來,馬上拉著他的手,一步一跳地往草叢走去。他呢?則一面被小傑拉著,一面繼續內省:原來小傑是那麼想要自己去撿球!原來,不必狠狠地教訓,小孩地能克制自己的衝動(想去撿球的衝動)!
如果爸爸平時管教非嚴厲,小傑的表現就不會是這樣的了:他也許確定爸爸不會發現就自己跑去草叢,也許真的被爸爸嚇到只好站在原地大哭,也許裝做若無其事地回家,然後告訴爸爸說球掉了找不到……越是進一步內省,我們越是發現,原來,我們實在不必那麼急著要小孩社會化,原來,真正需要的大人肯讓自己有一點「小孩化」(大人者,不失其赤子之心也);原來,我們最開始的那種感受和反應,只不過是因為拒絕瞭解小孩的世界;原來,我們搬出種種責難小孩的理由,都只證明我們的「小心眼」!
原來,在我們每一個成人的心裡,都住著看不到的心魔!
這個心魔,是從很小的時候,就由身邊其他的成人,在我們心裡一點一滴地養起來的;我們打從心底裡冒出來的那些話,那一句不是從小就聽得極為順熟了的?我們今天對小孩的看法,正是當年他們對我們的評價!
對小孩做出各式各樣判決、說出各式各樣毒話、使出各式各樣極刑的,並不是我們自己,而是一直躲在內心最深處的心魔!這個心魔,不是別的,正是那個威權時代的總代理!
在我們的成長經驗裡,很少有人願意聽我們內在聲音,於是我們就沒有了自己的心聲;很多人緊盯著我們自發的舉動,於是我們就不再自動;每次違反規定就得到懲罰,我們於是迷信用重典,無論是不是在亂世。
我們長大了,長大的其實是心魔。我們不願對人溫柔,以為那是軟弱;不願耐心說理,以為那樣太囉嗦;不願追究人事的原因,以為本來就沒有什麼原因;沒有能力內省,因為害怕面對自己的真實!
遭遇困難的時候,我們很少相信可以努力;受到無理壓制的時候,我們幾乎不想反抗;面對世間的不平與不義,我們只想逃避!
連對待小孩(這所有弱勢中之最弱者!)都想使用威權的人,怎能不在威權面前低頭!
對待幼小者的態度,是檢驗人格的最嚴苛的標準!
改變對待幼小者的態度,是重建成熟人格的最重要的契機!
我們必須重新認識自己,認識躲在暗處的心魔。我們必須重新思考,思考自己到現在為止的人生。我們為什麼活著?我們想要怎樣地活著?我們能不能和其他的人一塊兒好好活著?如果們想不明白,我們能不能容忍這種曖昧不清的處境,從容地給自己持續思考的機會?如果我們做不到,我們願不願意原諒自己的不足,相信只要「自在」地活著,總有成功的希望,而即使不成功,也總比不快樂來得好?
我們能不能,願不願,像對待一個小孩一樣對待自己?我們能不能,願不願,讓自己變成一個小孩,拋卻一切既定的成見,恢復對這個世界的好奇?我們能不能,願不願,檢視過往威權壓制式的教育在我們身上造成的烙痕,嘗試自我治療,並努力讓自己痊癒?
總而言之,我們能不能,願不願,從種種的制約之中,把自己解放出來?
讓我們學著愛別人,也愛自己;瞭解別人,也瞭解自己;追求自己生命的展現,也把自己的生命溶入人類全體生命的過往與未來之中!
這會是很困難的嗎?沒有人能回答這個問題。然而,非常確定的是,我們可以有一個很容易的開始:我們的生命雖然舊了,但我們可以試著重新面對所有新的生命,也就是身邊的或遠處的小孩,就像在球場上所發生的那樣。
球場上?球場上那個人,最初和我們每個人一樣對小傑不滿,卻能謹慎地提出那個引發一切內省的問題「你為什麼自己不去撿」,而不是轉身走開,或申斥小傑,或堅持要小傑自己去撿球;然而,他到底和一般人有什麼不同呢?
唯一不同的是,他,一個成年人,因為非常關心下一代的福祉和人類的未來,已經以極誠懇的心,與現在和將來所有的孩子們,立了約。
作者:史英 人本教育基金會董事長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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